开小汽车的乡下人
——骆 旭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开着一辆破旧的黑颜色小汽车。
小汽车已经几年没有去年检了,车前窗玻璃上贴的年检票证,早已过了时效,红色的印章有些发白。由于常年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奔跑,车身之间的衔接已经不那么紧密,车子一发动,车前的黑色铁羽壳便微微颤抖起来,发出篷篷的声音。驾驶室的车门坏了,打不开,开车时,得先打开副驾驶的门,从副驾驶的位置爬过去,然后在主驾驶的位置上坐好,发动,挂档。除了驾驶室,右后车门从外面也是打不开的,后车门的玻璃窗用小起子插紧,以免车玻璃在开车时跳动。
他买这个车的时候,花了十七万多元,那时他在做一桩很赚钱的生意,一天有四五千元的收入。那些江西的、贵州的、浙江的、湖北的老板,一天要打他无数个电话,问他要钒矿。那年钒矿价格疯涨,从二十来万元一吨,一下子飞涨到九十多万元一吨,德国佬、日本佬都跑到中国来,拿着一箱箱现金,一手交钱,一手取货,等着白色的钒矿粉。一些小山沟里,有头脑的当地人,从湖北请来有经验有钱的老板,用挖机、钢钎在山头上到处钻探取样,探到了许多矿山。探到一座矿山,他们就做了标记,钒矿含量多少,大概可开釆吨位,埋藏深浅,山主名字,都一一做了登记,然后托关系,找熟人,在不起眼的山沟里,建起土炉,搭起厂房,开始进行隐秘的冶炼,炼两三个月,可以收回全部的百多万元的投资,炼上一年,有近千多万元的利润。有了钱,再托关系,正儿八经弄个手续,开个鑫源矿业之类的公司,给地方上交一笔钱,把有钒矿的地方都划了红线,不准人私自开采,只有湖北佬的矿业公司才有权进行采矿。其实,做到这一步,是鑫源矿业把县委书记的关系搭上了,送了很多钱,还去了澳门考察,在葡京赌场花了几百万元帮县委书记过了一把赌瘾。安监、环保、林业、国土、公安等部门,随后在当地政府领导的召集下,开了一个会,统一了思想,于是给钒矿企业一路绿灯。鑫源矿业有了政府支持,可以大胆开采和冶炼,就是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熏死了山上的树木,地方上会有人出面,找山主协商,赔两个钱,最后都摆平了。钒矿冶炼,除了烟雾的危害,从钒矿厂流出来的废水,由于掺和了硫等化学药品,水流到哪里,草就死到哪里,溪里的鱼虾在短短的时间里就绝迹了,田野里的禾苗也是大片枯红而死,人的皮肤沾上了那样的水,骚痒难耐,先是起了一些小红点,然后就慢慢溃烂,流很多脓水,一时半会儿是绝好不了的。不过,鑫源矿业在地方招了不少工人,一个人给上两三千元一月的工资,在粉尘的车间里搅拌土球,嘴上套个口罩,只露两个眼睛在外面,一下班,口罩摘下来,厚厚的一层灰,头上满是白色的粉屑。除了工人,还有护厂队,一些在当地混社会的有黑社会背景的,都做了护厂队员,一个月也有两三千元的工资。护厂队员在办公室里呆着,不用呼吸那呛人的粉尘,有人闹事了,他们就走出来,保护老板不受伤害,帮老板把事情摆平,当然,钱是要从老板鼓鼓的钱包里出的。地方上的头头脑脑,倒不用去鑫源矿业去上班,挂个什么治安调解委员的职务,一个月也可轻松拿上两三千块钱,逢年过节还有鑫源矿业的红包。鑫源矿业知道要在当地长久发展,除了安置好地方的方方面面人物,还要给地方上做些事情,有关联的两个村委会,鑫源矿业根据地理区位和污染的程度,每年都要解决三五万元、七八万元不等的经费,还把一条五公里长的土路进行了硬化改造,花了六十多万元,改造成了水泥路。有村民嚷嚷水不能喝了,鑫源矿业又花了一笔钱,给村民装了自来水。但烟雾导致空气污染的严重,人们是没有接触过的,自然沒有深刻体会的,烟雾飘到哪里,一股难闻的硫化味就像臭鸡蛋味一样让人恶心,让人窒息。看到鑫源矿业为地方做了很多事情,也沒有人把污染放在心上,很快,有十多人检查出了癌症,并很快死掉了。
鑫源矿业最初在一个叫齐天坪的地方建了厂房,修了高高烟囱,高高的烟囱建在半山腰上,烟囱下连了半里路长的管道,这些管道和冶炼炉的烟雾相连,一点火,白色的烟雾就进入管道,然后爬上烟囱,从烟囱口大股大股吐出来,超过一定高度后开始平行着向天空里飘去,断成一绺一绺后,悠闲地在天空里飘荡,在远处看,就像蓝天下衬了一片飘动的白云,而那条烟囱,就像生产白云的烟斗嘴,从建成点火的那天开始,一刻都沒有停过。
齐天坪在三十多年前就发现了钒矿,镇办企业江口钒矿也红火了几年,在江边的镇子上建了一个厂房,招了两百多名工人,发了两三年工资,就垮了。江口钒矿当年建在离江口镇半里远的一个山包上,钒矿石就从齐天坪露天的矿山上拉出来,为了拉矿石,从江口钒矿所处的山包往齐天坪修了一段两里长的土公路,和齐天坪原来那条土公路连了起来。齐天坪原来那条土公路和县道相连,通向胡家嘴路段后连上了县道,与江口钒矿的土公路形成了丫叉状。
江口钒矿垮了以后,冶炼机械在不长的时间里就被处理了。据说银行给江口钒矿贷了很多款,变卖机械宣告了企业破产。作为县里重点扶持的企业,银行贷款就成了山包上那几栋房子,最后烂在草丛里。折腾了几年,江口钒矿把江口出产钒矿的名声折腾出去了。当钒矿石价格涨起来的时候,人们就想到了这里。
有钱有冶炼钒矿石经验的湖北咸宁老板,被江口街上一个姓于的做钒矿石生意的人请了过来。由咸宁人出资,江口人负责打点地方,两个人办了一个新源矿业的公司,在齐天坪两千多亩良田边缘,建了两处厂房,修了两个高高的烟囱,日夜不停地生产,终于掏空了露天的矿山,留下了大片钢钎翻出来的硅质岩石。矿石量生产的减少,影响了企业的生产,新源矿业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靠近齐天坪边缘的一个自然村落一一土家冲。
土家冲和齐天坪的山脉相连,不过隔了七八里路的距离,在许多山梁的包围之中。土家冲土壤肥沃,山坡上是七八十厘米厚的厚土层,翻开厚土层,用挖机挖一个剖面,一层层的硅质岩包裹着一层层的钒矿石,钒矿石层厚的,有三四十厘米厚,钒矿带有几十上百米长。土家冲人原来都在山上种杉树,杉树的长势也很好,五六年就可成林,十四五年就可釆伐。但地底下的钒矿,搅得人心里不安分了。
新源矿业到来之前,土家冲有很多山头都露天釆矿了,每个采矿面上,挖机或人工掀开了土层,土被挖机的铲子或矿工的畚箕送往附近不需开采的地方堆积起来,露出来的岩石层面上,五六个或十来个矿工,不多远隔开来,两三个人一组,一人背上斜挎了一根扁担,手上握了一根钢钎,不远处放了畚箕,顺着矿带的走向,两只手握紧钢钎,把钢钎举起来,使劲向硅质岩石上碰撞去。这样的碰撞,要掌握力道,不能太用力,太用力,钢钎撞击岩石后产生的反作用力,会把手掌的虎口处震痛,钢钎很容易脱落,自然难以把这项单调的工作持续下去。有经验的矿工,钢钎并不举很高,钢钎握得紧,力道适中,落点都在一个地方,几钢钎下去,撞击出的岩灰带着火花,从钢钎边上蹦出来,一小块或一大块的岩石,就松动了,就从岩层里翻转出来,从斜坡上顺着钢钎倾斜的方向滚下去。硅质岩层裂开后,露出了褐色的粉岩,稍稍一捻就碎成了粉未。这就是钒矿石。粉岩往往有几十厘米厚,上下都夹着硅质岩石。两层硅质岩夹杂一层褐色的粉岩,一层一层下去,没有错乱,排列极有规律。这些亿万年前的排列,一旦被现代的工具挖开后,是相当让人震撼的:顺着一座山坡的走向把土层移开,裸露出来的,就是一棵罕见的巨大树木的形状,沿着山坡的走向躺在那里。这棵亿万年前倒下的树木,经过泥浆的填埋、地质变化岩层的挤压,以及长时间硅元素的浸蚀,最后以坚硬的岩石为自己打造了坚硬的躯壳,把亿万年前的树汁,保存在体內,转化成了褐色的粉岩,也成了极耐压极耐高温的钒矿粉。这样一棵巨大的树木,树跟、树干都那样触目惊心,连表皮的颜色,也和树木表皮层的黄褐色有许多相象。挖一个剖面,就像拦腰在树干上切了下去,巨大的树干剖面,被一圈圈的硅质岩层呈现得活灵活现。硅质岩层呈黑颜色,粉岩层呈褐色,黑褐相间,远远看,就像一株巨大树木的年轮在岁月里绽放。矿工在硅质岩石最初裂开的地方,用钢钎不停地钻、翻,硅质岩石就会从硅质岩层的粘连处掉出来,被矿工翻到一边去,然后用畚箕起走。等起完了十来个平方米的硅质岩,接下去就是起出钒矿石,一层层向地底下挖去,几天下来,一个采矿的剖面就是一个很大的深坑。
土家冲人把钒矿石一车车往外运,一车矿石价格高的时候有三千多元的利润。这些原矿石,鑫源矿业也有意收购,但价格每吨低了七八十元,一车十五六吨,算下来也是不小的数目,再加上矿石品位的检验也极繁琐,检验时又故意做低矿石品位,结帐也一月一结,土家冲的矿石,便不愿意进入鑫源矿业的矿石仓库。土家冲做钒矿石生意的,隔一天发一次车,七八个矿主,十多个车,下午三四点钟出发,由一两个人探路,躲过国土矿产稽查队,在晚上十点钟左右,整个车队,就会出现在怀化火车东站的货场里,等待坐地收购的外地老板验货、过磅、卸货、付款,等款货两清,钒矿石在外地老板的安排下,一车车倒进规划好了的储蓄场地,很快就形成一个高高的土石堆,下次来,这些土石堆还在,或者,被火车运走了。这些原矿石,以矿石品位论价,凡是品位含量达到一点五,就算合格,每吨原矿石最初在二百八十元的价格,后来每吨涨到四百多元,而一车矿石的成本价在三千二百元以下:矿石山价六十元一吨,车费六十元一吨,矿工釆矿人力费用六十元一吨,途中开支一吨二十元,一吨矿石运到火车东站,成本在二百元左右。载重十五六吨的南骏车,一车矿石的成本开支在三千二百元,但整车矿石,最低可卖到四千三百多元,最高可卖到六千四百多元,钒矿石价格飞涨的时候,一车原矿石有三千多元的利润。
张四毛在那时买了土家冲亲戚家两座矿山,照明线路从亲戚家里拉到山上采矿点,日夜不停作业,几个月下来,赶上钒价飞涨,赚了三十多万,一高兴,买了一辆崭新的黑颜色小汽车。这辆黑颜色小汽车,让张四毛老板的派头得到了极大满足,长长的一条大街上,跑的都是装货的南骏车、华川车,载客的面包车和六个车轮的双排座车,只有张四毛四个小车轮的黑颜色汽车,是可以和鑫源矿业的咸宁人的一样,是用来兜风玩的。这辆车,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男人的,女人的。找上张四毛的,是几个街上的朋友,原来是沒有多少来往的,看到张四毛买了小轿车,知道他做矿石生意发了横财,有了钱,跟上了张四毛,一口一个张老板,一天叫到晚,叫得张四毛心花怒放,吃喝兜风,逛赌场,找女人,哪里好玩,他们就去哪里。让张四毛惬意的,是医院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男人在县城,不经常在一起生活,朋友牵线,搭上了。可惜好景不长,矿山釆了不长时间,就釆空了,张四毛做起了替外地老板收购矿石的中介生意,一吨赚二三十元的差价,一天收购百多吨土矿石,利润也很可观。土家冲的钒矿石被他垄断了。张四毛经常跑县城、怀化、吉首、铜仁,女人,也经常坐着那辆黑颜色的小汽车,到处转悠。张四毛去的最多的,还是怀化,怀化火车东站,他租了一个场地,用来收购和储藏钒矿石。张四毛在怀化不租房住,都住酒店,怀化有些名气的酒店宾馆,经常可以看到他黑颜色的小汽车。时尚店里的衣服,张四毛的女人,隔几天,便要来扫荡一次。
钒矿精粉的价格,在高位上运行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从九十多万元一吨的价位,跌到了五十多万元一吨,接着跌到了三十多万元一吨。随着国家稀土资源出口管控的加强,钒矿出口外运的国际通道被堵死了,钒矿精粉价格一路走低,最后降到不到九万元一吨,像鑫源矿业,也只能保本运行。鑫源矿业不停工的原因,除了经济上还能支撑,也想储备钒矿精粉,等价位上来时再出售,到时再大赚一笔。
土家冲的露天采矿点,只有少数矿主还在采矿。矿石价格下跌实在太凶,一下子跌了一百六七十元,怀化火车东站的矿石收购价每吨回落到了二百三十元。
张四毛的钒矿石中介生意,由于交易量急剧萎缩,很快做不下去了。半年前张四毛发了四个火车皮的钒矿石给遵义的一个老板,钱没收到,最后打起了官司,不想遵义的官司只拿到了五万元,生意亏了好几万元。沒事可做,张四毛闲下来便去赌场里逛,也是该走霉运,几场牌局下来,输了二十多万元,开矿做生意赚的钱全部搭了进去。亲戚朋友借遍了也才借到了十来万元,想去赌场扳一下,手气不顺,结果那些钱又搭了进去。张四毛在赌场越陷越深,借了七八万元高利贷,加上借亲戚朋友的,有差不多二十万元的外债。赌场的消息传出去,张四毛的声誉急转直下,和他好过的女人一个个都不见了踪影,张四毛晚上把车停在镇医院的水泥地板上,那个好过的年轻女护士,见到时也把脸扭一边去,招呼也不打,侧着身就走过了。张四毛恨得牙痒痒的,用脚在车保险杠上狠狠踢了几下。小心眼的女人倒也罢了,那些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也躲起了他,生怕张四毛开口借钱。
张四毛在赌场里输了很多钱,但车却舍不得卖掉,缺钱,保养也差,又多在土路上跑动,几年下来,车况越来越差,车身到处是毛病:车身减震坏了,保险杠松动了,两扇车门的车锁坏死,车窗玻璃滑落,歪斜陷在车窗沟槽里摇不动。车一发动,整个车身就像要散了架,松动的保险杠、铁羽壳、车窗玻璃,一起篷篷作响。
张四毛开着这辆车来找我。我在林业站上班。林业站在江口上街的最末端,有一栋三层楼房的办公楼,办公楼前有一条公路,办公楼后面是林业站一块很大的空地,租给一个修车的师傅做了汽修的场地,场地边缘修了围墙,靠里的地方有两间平房,汽修师傅住平房里。汽修场边有一条四五米宽的巷道通向临街的公路,汽修场拆了一段围墙,汽修场和巷道连接了起来。平时需要修理的车辆都是从巷道里转进来,停在汽修场的院子里。张四毛进来的时候,也把车停在汽修场的院子里,我在林业站二楼的走廊上看他把车停稳,很久才从另一个车门钻出来。我沒想到他要来找我,我以为他是来修车的。他的车,实在太破旧。
张四毛上楼来的时候,我听见楼梯咚咚直响,一会儿,他从楼梯的拐角处露了出来。他年龄和我相仿,身板结实,身高在一米七以上。他从我身边走过,沿着楼梯扶手上了三楼,咚咚的脚步声在三楼的走廊上响了几下,又折回来,脑袋伏下来,贴着楼梯扶手,问我:
林业站在哪里上班?
二楼。我回答他。
我想问一下,木材采伐指标怎么办?
下来吧,办公室坐下来谈。
我看到他从三楼走了下来。我们在林业站二楼的办公室里坐了下来,谈起了木材采伐指标的事情。
矿石生意不好做以后,出于谋生的需要,张四毛把目光转到了木材上,想从做木材生意上赚钱。
有一个福建老板,要几百立方米香椿原木,从江口运到福建福清,办好所有手续,一个立方米木材指标要多少钱?张四毛一坐到办公室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芙蓉王烟,抽出一支递给我,几句话就说明了来意。
我摆了摆手,沒有接他递过来的烟支。我不会抽烟。
这个嘛,价格可能要贵一些,现在木材指标有些紧张,要打报告申请,要找领导审批,办起来麻烦。我敷衍了几句。
能快点吗?能想点其他办法搞到木材指标吗?越快越好。"张四毛缩回了那只递烟的手,把烟夹到了耳背后面。
我帮你问问,你明天来吧。站长不在,我做不了主,我得问问站长这个事情能不能办。
好,那我明天来。张四毛起了身,像来时那样,咚咚咚下了楼梯,开了那辆篷篷作响的小汽车,走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张四毛开着那辆篷篷作响的小汽车,又来了。
木材指标有眉目吗?一见面,他最关心的,还是木材指标。
问过了,可以办二百立方米木材指标,手续有点复杂,要从罚没材指标上想办法,牵涉到几个部门,花费要多些。我把掌握的情况告诉了他。
一个立方米多少钱?他问我。
两百元。我回答他。
多久能办好?
交了钱就可以办好。
他沒有再问什么。
两天后,他带了一个外地口音的人过来了。
可以办手续了吗?
可以。
那天外地人交了钱,我开了票,站长收了钱,盖了章,办好了四十立方米木材釆伐指标和运输指标的手续。
张四毛把收购来的香椿圆木堆积在粮店的院子里。粮店原来有职工十多个,但是说垮就垮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很多职工选择了一次性买断,拿了两三万元现金,就从粮店里走人了,四五栋房子,最后只剩下两三个人看守。粮店很多空地,有一处租给人做了木材加工的场地,有一处租给人做了汽修的场地,有一栋仓库,租给人用来储存柑桔。张四毛找了粮店主任,于是得到允许,在粮店院子的空地上可以摆放木材,但时间不可过长,最多一个月。张四毛用了四五天时间,就堆满了一挂车所需的木材。但挂车太长,从县城上不来,只好用四辆南骏车转运,折腾了大半天,一挂车香椿原木,才从县城走国道,在吉首上了高速,然后发往福清方向。这一挂车圆木,发往福清后,福建老板算了帐,觉得成本过大,之后任张四毛催促,再也沒有过来。
张四毛后来又来了几次林业站,我们慢慢熟悉了。
一天,张四毛又来找我了。
朋友,有一注好生意,我们一起做,怎么样?他问我。
什么生意?我抬头望着他。
柏木生意,怀化有个朋友告诉我,几千元钱一个立方米。他抽出了一支精品白沙烟,点上了火。
这个你要问一下规格。我有些动心,但不太放心。
问过了,你看,这是我抄下来的价目表,长两米四的圆木,尾径二十公分大,收购价二千四百元一个立方米,尾径每涨两公分,每立方米价格涨两百元。他掏了一张纸给我看。
哪里有柏木?他看我看价目表,问了一句。
柏木有货源,不知怀化那边可不可靠?我对他说。
可靠,那个人我认识,姓蒋,江口齐天坪的,在怀化帮木材加工厂老板做锯板师傅,老板很信任他。他回答我。
有电话吗?我问他。
有一个。他拿出手机翻了翻,翻出了电话号码。
怀化张老板的电话,蒋师傅就在张老板那里做,这次蒋师傅帮一个福建的徐老板联系柏木。张四毛把电话号码给我看了。
好吧,明天我们去看柏木。我对张四毛说。
我们在隔壁一个乡买到了七八棵柏木,花费了两千三百元;请了四个小工,还有一个油锯师傅,工钱开支五百元;林业站的人收了三百元手续费;叫了一台装货的小四轮货车,车费一百五十元,运到江口林业站,木材卸在汽修场的空地上。吃过晚饭,张四毛叫来了一辆厢式货柜车,把柏圆木装进了货柜车的尾厢,说好第二天早上五点三十分出发,木材运到怀化,运费两百元。
第二天早上五点,张四毛打我电话,两个人上了厢式货柜车。早上天气有点冷,手不放在口袋里,几分钟,就会冻得有些生痛。两个多小时过后,我们到了怀化,电话联系后,货柜车沿环城路开了十多分钟,才在路边一个木材加工厂停了下来,一个瘦高个在那里等我们。卸了货,给货柜车的司机付了运费,瘦高个的人招呼我们在一处火堆边坐下。蒋师傅,张四毛告诉我。坐了半个钟头,木材加工厂的张老板过来了,看了我们运过来的柏圆木,很满意。福建的徐老板却等了老半天也沒有来。到了下午三点钟,我有点心急,就问蒋师傅木材怎么处理。蒋师傅拿了一个卷尺,把木材量了个遍,记了尺寸,用计算器计算了几遍,最后告诉我,这批木材只有二点三个立方米,有一些规格达不到收购要求,只能折价处理。之前我们对柏圆木做了检尺,材积有二点八个立方米,原来计算可以卖到五千六百多元。加工厂的张老板看我们僵持不下,就出来打圆场,愿意收购我们的木材。我和张四毛商量了一下,根据情况判断,今天上了蒋师傅的当,木材拉回去不可能,怀化找不到其他收购柏圆木的老板,只能酌情处理了。张老板出价三千七百元收购这批木材,我们同意了,没有亏本,就当白忙活了几天。我和张四毛花二十元吃了便饭,剔除所有开支,每人分到了一百元钱。结了帐,我去车站坐车,张四毛去找一个朋友。火车在下午六点发车,开行一个小时,就从怀化到了我要去的县城。
蒋师傅那里的生意做不下去,我和张四毛另外联系了一个怀化收购柏木的老板,价钱谈妥以后,我们也不用送货去怀化,那个收购木材的老板自己来装运。发了两次货,两个人也赚了几百块钱。张四毛觉得这样的生意花费时间太长,也赚不到多少钱,就撺掇我和他做钒矿生意。
朋友,齐天坪学校后面有一座矿山,我原来和一个朋友去看过了,矿石品位高,我们交了一千元定金,那个朋友出车祸了,这事搁了下来。有兴趣我们去看看?那座矿山起码有三千吨矿石,山主那里都谈好了,一万元钱出售,开釆时交五千元钱,剩下五千元钱在矿石开采一半后付清。张四毛和我谈起了矿山的事情时,兴致很高。
有多少利润?我问他。
全部开采后,我们两个人每人可以分到几万块钱。他告诉我。
那可以去看看。上班那点钱,实在不够开销,几万块钱对我还是很有吸引力。
张四毛于是开着那辆篷篷作响的小汽车,带我去看了矿山。
矿山在齐天坪学校背后。这个学校,四面用围墙和房屋围了起来,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操场,校门口挨着一条水泥公路。从学校门口进去,操场左边是一栋两层的教学楼,每层有三间教室;操场左侧是一块栽了几株杨梅树的绿地,绿地边有一人多高的围墙。操场正中靠里对着一个有一人多高石彻的平台,平台前面是一排樟树,有七八棵,都有十五六米高,樟树后面是一栋陈旧的砖瓦平房。平房有教室和住人的套间,因为年久失修,已废弃在那里。平房后面有一栋木房,木房前有一块平地,木房后是一座小山,残留了一些细小的香樟。这栋木房的主人是张四毛的一个远房堂姐夫,堂姐外出打工了,堂姐夫和他的上了年纪的母亲在家,一个女儿在上中学,星期六才会回来。矿石就在房子周围小山的土层下。一些褐色的钒矿石已经从裸露的岩层里暴露出来。
张四毛的堂姐夫个子不高,微胖,圆脸,肤色黝黑。张四毛的远房堂姐原是嫁给现在这个矮个子的哥哥,生了一个女儿,前几年哥哥生病死了。在好心人撮合下,堂姐与这个人结了婚,不过婚后的生活不怎么好,堂姐外出打工也有很长时间了。堂姐夫平时懒散,也不怎么料理家务,经常在学校对面的小卖部里打麻将。张四毛一年前来看了矿山,说好了价钱,交了定金,想不到入伙的朋友出了车祸死了,张四毛凑不起五千元钱,这事就拖了下来。堂姐夫的矿山,有好几帮人看过,但价钱超不过张四毛,堂姐夫于是找张四毛,要张四毛把矿山开了。
再不开矿,你的定金可就沒了。堂姐夫笑着对张四毛说。
开,开,马上开矿,我和我朋友来看了,商量一下马上开工。张四毛指了指我。
话可说在前面,说好的山价可要一次性付给我。堂姐夫还是一脸微笑,露出了一颗白色的镶嵌的门牙。
按那时我们说的,先付五千元,开矿以后再付五千元,姐夫可不能反悔。张四毛有点沉不住气。
你不能老这么拖下去,再拖下去我就卖给別人了。堂姐夫给张四毛撂下了一句话。
朋友,搞点钱,我们合伙吧,最多五千元钱就够了。从堂姐夫家出来,张四毛开始和我商量。
好吧,我去想点办法。我答应了他。
五千块钱对我也不是个小数目,不过可以想点办法。两天后,我拿了钱,和张四毛把矿山的事办妥了。张四毛在矿山上打了一个电话,附近村子几个人带了钢钎,在我们到达时,已经在矿山上等候了。他们看了矿山的范围,又用钢钎翻开几处岩石看了矿层,最后答应过两天再带几个人过来挖矿。工价在山上谈好了,挖出一吨矿石五十元钱,装车过磅付款。
挖矿的工人有了着落,但矿石装车的地方看了几处地方都不合适,不是汽车进不去,就是靠近人家,不肯借过。最后只有学校平房下的操坪合适,一是汽车可以进去,二是学校有围墙,装运时别人看不到,便于隐蔽。学校只有四个人,一个校长,三个老师,负责小学三个班的教学任务。我和校长熟悉,学校同意我们在操场上停车装运矿石,还把平台上的平房租给我们放置矿石。矿工只要打开平房套间的后门,搭两块木板,就可以把矿石搬运到平房里放置。
过了两天,张四毛一大早接到电话,挖矿的工人早早到了矿山上等候,张四毛开车带我到达的时候,六个矿工正在划分地段。六个人由两个上点年纪的人带领,一边三个人,是这附近不同村落的。
张老板,今天开工,大家发财,你给土地爷烧个钱纸,求它保佑。"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提醒张四毛。
老周说得对,钱纸我准备了,放在车上。张四毛一边说,一边往学校的操坪走。
张四毛回来时,手里提了一叠黄色的钱纸。
张老板,今天开工,大吉大利,晚上摆桌饭菜,大家喝个发财酒。张四毛刚给土地爷烧好钱纸,一个高个子拿了钢钎,在张四毛身后站了一会,开了口。
龙师傅,菜我可以去办,不过做饭的地方难找,做饭菜的人也难找。张四毛有些为难。
这个张老板放心,你把东西买来,其他不用你操心。龙师傅看来早想好了。
行,大家吃什么菜,我等会开车去镇上,带回来。张四毛原来开过矿山,懂这里面的规矩,开张要顺,就是不能横生枝节,生意才能顺心顺意。
一只鹅,十斤米酒。龙师傅边说话边往矿山上走。
好,大家辛苦一下,我这就去办。张四毛拉了我,开车去了镇上。
我们在下午一点钟把酒和鹅带到了工地上。鹅在镇上已经弄干净了,只等下锅做菜。
两位老板爽快,生意一定发财。龙师傅见我们买来了酒和鹅,从矿山上走了下来。
借龙师傅吉言,我们发财了也是大家发财了,这座矿山开下来,每个人都有几万的收入,三千多吨矿石,可以挖大半年呢。张四毛拿出精品白沙香烟,一人送了一支烟。
抽了烟,大家闲聊了一会,把工具摆到平房里,就散到张四毛的堂姐夫家,两个人在厨房搞饭菜,其他人弄了一张四方桌,几张板凳,玩起了牌。
晚饭在下午四点做好了。
别看龙师傅嘴上说要十斤米酒,其实真喝起酒来,六个人有三个人不喝酒:周师傅,王师傅,李师傅。喝酒的三个人,龙师傅喝了三塑料杯酒,还不到一斤酒,马师傅喝了两杯酒,汤师傅喝了一杯酒。张四毛开车不喝酒。我喝了三杯酒,张四毛的堂姐夫喝了一杯酒。十斤酒还有一大半。
等矿开出来,两位老板发财了,我们再喝。我正准备倒第四杯酒,龙师傅拦住了我。
不喝就不喝吧,酒这东西喝多了伤身体。张四毛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晚饭吃了一个小时,矿工吃了饭走了。
龙师傅喝醉了,明天他这伙三个人就会停工,那两个人只听他招呼。张四毛看矿工走远了,边说边拉我去平房里看开采出来的矿石。
平房里摆放了扁担、畚箕、锄头、钢钎,在两间小房里,堆了两堆黄褐色的石头粉末。这个黄土也搞进来了,明天跟他们讲,这个黄土不要弄进来,弄多了矿石的质量成问题,老板看到了,要杀价,不要货就麻烦了。张四毛用手在矿石堆里捡出了一些硅质岩,扔到了一边。
今天全部加起来,还不到十吨矿,这样子,一天看来最多可以开出二十吨矿石,两天才能发一次车。张四毛看了看矿石.
明天下午可以发一个车。张四毛从平房里出来,在门口对我说。
这些矿工虽然看起来不是非常壮实,但对于自己的工作,还是非常尽力,天刚发亮,他们已经在矿山上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等我和张四毛开车赶到时,平房里已有新倒进来的土矿石了。
跟大家说个事情。我们昨天跟怀化的舒老板联系了,今天发一车矿石过去,大家辛苦一下,到下午五点钟装车,质量搞好一些,硅质岩、黄土不要掺和进去,第一车千万千万不要让货场老板说闲话。张四毛站在硅质岩堆上,边散烟边说。
张老板,都没有一两块硅质岩,那要求严了点,铲矿石时难免不注意铲了一两块进去。周师傅接了话茬。这个我能理解,但黄土坚决不要,谁把黄土掺进去了,交不了货,连累的是大伙。张四毛提高了嗓门。
好,按张老板的要求办,第一车顺顺利利发货,顺顺利利拿钱。龙师傅一脸笑。
下午五点,一辆车厢改装后加高加长的南骏牌卡车,开进了齐天坪学校的操坪,在打了一个转之后,车屁股对着平台的台阶,车头对着校门边的围墙。张四毛等南骏车停稳了,走到校门口向外面望了望,把两扇铁门关了起来,插紧了铁栓。铁门斜对着教学楼,平房刚好被围墙挡住了视线,围墙外面看不到操坪里停放的车辆。驾驶南骏车的司机姓马,是附近村子里的,开车有很多年了,和张四毛很熟悉。
朋友,你看我走了多少弯路,还是又转回来了,还是要到这矿石上找点出路。下午七点,装好矿石,等我上了驾驶室,张四毛把脚踩在驾驶室外面的铁踏板上,一只手扳了一下反光镜,对马师傅说。
上车吧,但愿一切顺利。马师傅从驾驶室把头伸出去,冲张四毛笑了笑。
我开自己的车,前面探路,有情况打你电话。张四毛从铁踏板上跳了下去,走到校门口,拔下铁栓,拉开了两扇铁门。
发车吧.我望了望前面,对马师傅说了一句。
汽车于是轰了几下油门,停了有几分钟,马师傅挂了档,车身慢慢走动了起来。
一切顺利。汽车驶出校门的时候,张四毛向我挥了挥手。
一切顺利,怀化见。我向张四毛点了点头,把窗玻璃摇了起来。
张四毛钻进那辆黑色的小汽车,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外。
夜黑了下来。
作者简介:骆旭,男,1971年出生,苗族。湖南省怀化市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有作品发表于报刊杂志、文学网站。笔名柯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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